在著名历史学家伊懋可的《大象的退却:一部中国环境史》中,作者以大量的中国古代诗文为史料,让读者不免误解中国环境史也是中国文学史。这部被誉为“中国环境史奠基之作”的著作,之所以大量铺陈中国古代的文人著作,大概是出于以下原因:中华文明作为唯一没有中断的古老文明,历代文人墨客纵情山水,留下了丰富的文化遗产可资利用;古人对山水的描述,在某种程度上反映了中国古人环境观念中的一个真实侧面。
古人咏水的诗文多得可信手拈来。想像一下,陶渊明、谢灵运等古代文人骚客,如果置身在今天中国的山野、乡村或是小镇,横陈在眼前的山川、小溪与河流,是否还能让他们有激情写出那么绝世旷达的诗文呢?虽然那时的人,没有今天环境科学的一些观念和词汇,比如富营养化等,但通过目测,其浑浊与滞重,与清澈、晶莹与灵动等关于水的美学就大异其趣。
当下,中国农村水污染的问题,并不仅仅局限在环境科学家的视野,一系列关于农村环保的目标也早已写进政府管理计划中。随着中国城镇化进程的加速和深入,越来越多的农民离开乡土,去城市生活,按理说农村的环境应该越来越好,而现实却相悖。当笔者将这样的困惑诉诸上海交通大学环境科学与工程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何义亮时,却得到了一番令人吃惊的新颖见解。
点滴积累 割断了传统的生态系统
何义亮说,农村水环境污染可以从农民生活方式与耕作方式的改变等方面找到源头。
从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随着中国改革开放和城镇化的发展,农村人的生活方式也在这30年中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这些变化体现在他们休养生息的每一个细节之处。
在一个物质相对匮乏和稀缺的年代,农村人的吃穿用度都是极为简单。比如,饮食中食用油和肉类极少,蔬菜类和谷物类的食物,即使有剩余,也会被家禽和家畜食用,不会有餐厨垃圾的处理问题。除了饮食简单,生活简单也会带来极少量的生活垃圾,即使这部分少量的生活垃圾,也因为物质稀缺,农民会通过分拣和收集,自行将其处理,不会对环境造成负担。而一些农村发生的“卫生的革命”,如各类洗涤用品代替肥皂、抽水马桶代替旱厕后,对环境却造成了额外的负担。由于各类洗涤用品中含有多种难以分解的化学成分,即使能对污水进行收集,也必须通过新的净化工艺才能达到净化效果,这个问题在城市的污水处理中也是常见的。而旱厕被抽水马桶代替后,面临两个方面的问题:一方面,农民用化肥代替粪便来肥田,这些含有大量氮、磷的有机化学物质最终随雨水径流进入水体,对环境的破坏是很大的;另一方面,抽水马桶建好了,地下排污设施并没有配套好,污水管道往往没有接入市政管网,不能进入污水收集和处理系统,最后直接排入河流,造成污染。
在何义亮看来,过去几千年,农民世世代代靠经验和智慧积累了生活和耕作方式,农村的田地、房屋、土壤、河流、飞禽走兽以及生活其间的人们,构成了一个完整的自我循环和自我净化的生态系统,在这个系统下,“鸢飞鱼跃,万物各得其所”,似乎契合古人讲的“天道”。而这个系统却在短短的二三十年间,被点点滴滴的变化割断了。
“先进”与“落后” 需重新判定
何义亮说,虽然农民并没有那么多关于环保和生态的专业词汇,可是,由于他们物质稀缺,生活淳朴,一些现今政府文件和新闻媒体里宣传的环保措施,农民都在自发地做着。比如垃圾分类、变废为宝等城市居民知行相悖的环保理念,过去的农民却能做到。
这也是一个令何义亮印象深刻的悖论。无论是农村,还是城市,更快更多地生产和制造,更快更多地消费和抛弃,文明带来的究竟是福祉还是灾难?历史上每一个伟大的文明都是在饥饿和匮乏中崛起,在腐朽中没落,工业文明也离不开这个发展逻辑,其短短两三百年的时间尺度,还不足以评估它的价值。
他说有一次去农村做研究,去的时候,看到一个村头的河水还是清澈的,几个小时后就被黑水覆盖了,一打听,原来是河流上游的养猪场,竟然把清洗猪舍的废水未经任何处理直接排入了河水中。农村过去家家户户养猪,现在受“规模经济”思想的影响,养猪模式变了,由于环保理念的缺乏,排污及处理设施等相关配套都不健全,对环境造成了难以逆转的伤害。
比如这些发黑发臭的水,纯粹靠大自然净化,已经很难做到了。德国有句谚语:水经过七块石头就会变得干净了。石头上的微生物会吃掉水中的污染物,而现在,农村的很多路面用水泥铺就,河道的底和岸也用水泥砌成,这些原本是为了“更好的生活”的举措,在实质上破坏了自然的净化功能。
从餐厨垃圾的增多到卫生的革命,再到水泥代替土壤植被,与传统的农村生活生产方式相比,这些都被理所当然视为“先进”,几乎不容置疑。但是,在接受大自然的拷问时,所谓“先进”和“落后”,需要被重新判定。
技术:不是一柄所向披靡的利剑
在很多环境科学家看来,技术可以解决环境问题。何义亮说,他过去很长时间也对技术抱着乐观心态。后来他在农村的调研和推广经验,让他深深感受到,技术并不能解决所有的环境问题,技术也有诸多局限性。
一是技术本身的局限性,环境技术也有一个完善的过程,比如农村生活污水的收集以及处理设施的维护管理,包括化粪池的规范建设,都不完全是单纯的技术问题;二是环境技术在农村的利用,往往会面临着农村的风俗、农民的心理接纳程度、农民的利益诉求等挑战,一项技术真正挨家挨户落实,绝非易事。
农村水污染问题已经得到政府层面的重视,治理农村黑臭水体已经被明确写进今年4月份出台的《水十条》中。关于农村污染问题,何义亮给出了几点建议:一、随着农村生活条件的改善和生活水平的提高,广大的农民应自觉继承发扬祖祖辈辈传承的简约、生态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并将这种传统固化升华为一种文明,融入整个国家民族的改革发展模式。二、在推行城镇化建设当中,需要充分考虑农村的特殊环境,从生态的角度因地制宜,统筹规划。不能只是关注平房变楼房、土路变水泥,一边在都市里花大力气建设“海绵城市”,一边把本具有海绵属性的乡村改造成“水泥块”。三、由于农村环境生态相对脆弱,农民法制意识相对淡薄,环境管理与执法更是薄弱,因此在进行农村产业开发时必须相当谨慎,往往一座工厂就会毁掉一条河、一个村镇,甚至像养猪养鸭这样的农业产业,也非常有可能带来难以承受的环境污染恶果。
除此之外,对农民进行环保理念的宣传也是迫切的。农村污染是一个横亘在眼前的现实问题,我们只有正视现实,积极应对,才有可能唤回那个正在逝去的“乡土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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